在法國作家卡謬寫的《異鄉人》這本書裡頭,主角莫梭經歷了一場相當荒謬的審判。可是有一點很有趣,就是從頭到尾,他都不打算對抗這場荒謬。
他就靜靜地任憑這場荒謬發生,然後帶走自己的生命。
在這裡頭,有個段落很有意思,是莫梭即將走上斷頭臺前夕,有一位熱心的神父希望能在他行刑前幫他禱告,可是在此之前,莫梭已經很明確地向神父表明他不相信上帝,要神父不要打擾他,但神父還是一直不放棄,不斷拜訪莫梭。
那位神父說,他見過許多死刑犯,也知道死刑犯會害怕死亡是很自然的。「上帝會幫助你。」神父對莫梭解釋道:「那些情況跟你相同的人,最後都會回頭朝向祂。」莫梭當下認為,這是他們的權利。至於他,他不願有人幫助。
甚至到最後,神父執意要幫莫梭祈禱,讓他徹底抓狂,抓著神父的長袍領子痛罵了一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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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看卡謬的《異鄉人》時,我一直覺得有一點很值得探討,就是面對荒謬的時候,為什麼莫梭可以如此坦然?在莫梭的心中,那股「連上帝都完全撼動不了」的信念是什麼?
我曾聽過一則報導,忘記是哪一場空難的時候,有一個神父去慰問受難者家屬。其中有個小女孩,她的父母都在空難中過世了,神父走到那個小女孩的床邊時,那個小女孩就問神父:「請問神父,這場空難是上帝安排的嗎?」
面對小女孩的提問,神父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,他只說了一句:「我相信上帝這樣安排,一定有祂的用意。」至於用意是什麼?神父沒說,我相信他也答不出來,他所謂「慈愛的上帝」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,要這麼無情而又殘暴地毀掉一個無辜生命的美好家庭?
會做這種事的,不是只有撒旦而已嗎?如果上帝是萬能又慈愛的,為什麼祂阻止不了這場災禍的發生?為什麼?如果你有一個好的理由,請現在幫上帝解釋給我聽。
沒錯,再虔誠的神父、再慈悲的神父、再厲害的神父,都解釋不了他心中那個「萬能的神」究竟為什麼要做這麼邪惡的事——這就是宗教信仰遇到的極限,神父想要用一套「上帝的故事」來試圖解釋這世界的一切,但終究會因為遇到「荒謬」而以失敗告終。
可是,如果這個世界的本質就是荒謬的呢?
如果這世間的災禍,都可以混亂而隨機地發生在任何時間、任何地點、任何人身上,那在面對人間這種「最本質的荒誕」的時候,為什麼萬能的神卻可以袖手旁觀?難道撒旦擊敗上帝了嗎?否則萬能的上帝怎麼會無能為力或無動於衷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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坦白說,我並不討厭基督教,我也很喜歡聽教會的詩歌,甚至非常尊敬神父,我曾經在教會待過一年,我所認識的神父和教會裡的人,都是非常熱心、非常和藹,充滿智慧而內心慈悲的好人,但是,就像《那些旅行教我的事》裡說的那樣,我並不真的相信上帝存在。
對我來說,我所理解的現實世界,它的本質,就是由無數無數的意外——而且是隨機的、渾沌的、無情的、混亂的意外——所構成的。
而面對任何一種「信仰」,我內心會有一個檢驗標準,那就是——這種信仰能不能解釋意外?尤其是,它能不能解釋「特別荒謬的意外」?
不能解釋,或是解釋的不好,我內心就很難相信。
就像報導中的那位小女孩,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空難,她的父母過世了;就像《異鄉人》裡的莫梭,因為一場粗糙荒誕的審判,他的生命結束了。在面對生命中,類似這種「最無妄的荒誕」時,上帝講審判,佛陀講輪迴,一方說人活著要慈愛,一方說人活著要看開,坦白講,都沒問題,我全部都可以理解。
可是呢,與其拚了命去相信來生,相信輪迴與因果,與其拚了命去相信上帝,相信慈愛與審判……
為什麼我不能相信,這世間一切的一切,本來就是一場由「隨機導致的混亂」與「意外導致的不堪」所構成的悲慘世界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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妳問妳的父母為什麼遇到空難死了?沒為什麼,「隨機」這玩意兒沒有情緒,沒有特別針對誰,它既不特別討厭妳,也不特別喜歡妳,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,可以發生在我身上,可以發生在他身上,當然也可以發生在妳身上。
妳不是被特別「挑」出來的,這一切都只是隨機而已,請別把自己想得這麼偉大。
同樣的,在《異鄉人》這本書中,為什麼遭遇了一場荒謬審判的莫梭,會這麼坦然的面對生命的荒誕?難道是因為他心中有什麼特別強大的信念在背後支撐著他嗎?或許是,但我相信這種強大的信念,與上帝無關,與佛陀無關,與宗教無關。
我相信莫梭的坦然,來自於他的「理解」。他已經清楚地知道,這個世界的本質,就是由無數的隨機、混沌、意外、不堪所構成的悲慘世界,而他呢,之所以會經歷這場荒謬,沒別的原因,跟上帝佛陀都沒關係,他只是純粹比較倒楣而已。
他知道自己不是被「意外之神」或「隨機之神」挑中的人,這兩個神或許連撇一眼人間的念頭都沒有,可能是意外之神打了個哈欠,流下的淚珠不小心滴到人間,於是意外就發生了。也可能是隨機之神隨手挖了鼻孔,彈出的鼻屎砸到了地球,於是隨機就發生了。
總之,理由什麼的、上帝什麼的、佛陀什麼的,這一切都不重要。我相信對莫梭而言,遇到荒謬的時候,還會去問理由的人,那都是出於狂妄。
為什麼出於狂妄?因為對天地而言、對宇宙而言,人類的存在,就跟螻蟻一樣渺小,而身為如螻蟻般的物種,憑什麼認為自己有能力解釋這世間的一切呢?就像是,當你隨手捏死一隻路邊的小螞蟻時,難道會期待那隻螞蟻想出一個「你捏死他的理由」嗎?
「為什麼要捏死我!為什麼就是我!我為什麼這麼倒楣!我為什麼這麼不幸!我是不是哪裡很特別,我是不是因為不信上帝,所以才讓你選中我的!」如果一隻螞蟻這樣問你,你是什麼感覺?
是的,你會覺得它根本是神經病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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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錯,你捏死一隻螞蟻根本不會有任何理由,對你來說,螞蟻的存在太渺小,渺小到你認為他們根本不需要去思考有關生死的痛苦,遇到隨機或意外的時候,他們就只要乖乖接受就好了。畢竟在你眼中,你根本就不會管今天爬到你面前的是A螞蟻還是B螞蟻,如果今天有一隻螞蟻會去思考你為什麼要捏死它,那不證明那隻螞蟻很會思考,只證明那隻螞蟻是一個在自尋煩惱的呆瓜而已。
而且還是個狂妄自大,自大到認為自己還真的「有辦法想出某個好理由,去解釋你為什麼要捏死它」的呆瓜。
沒錯,人之於螞蟻,就像上帝之於人,你怎麼想螞蟻,上帝就怎麼想你,當你做個簡單的換位思考,把自己的想像成螞蟻,把上帝想像成自己,邏輯都是一貫整個通的。
當你用這套眼光去理解世界,雖然不能合理化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荒謬,但可以讓所有試圖解釋荒謬的信仰,通通都變得很荒謬!
這種眼光的背後,信仰的標的不是上帝與佛陀,而是自己的理性和邏輯。而當一個人,理性和邏輯清晰到一定程度,在面對生命最荒誕的時刻,我想或許也能像莫梭那樣,保持內心深處的平靜、自信,與無懼了。
下面這段話,是莫梭抓著神父的衣領時,心中想宣洩的真實想法,我摘錄一小段,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。
「……然而他(神父)的任何信念,都比不上女人的一根秀髮。他根本不能肯定自己的存在,因為他像一具屍體。我,看來兩手空無一物,但我能肯定自己,肯定一切,比他更肯定,我肯定我的生命,也肯定即將到來的死亡。的確,我就只有這些。我擁有這份真實,同樣的,真實擁有我。我過去合理,我現在合理,我永遠合理。」
*延伸閱讀卡謬的其他作品——《薛西弗斯的神話》:歐亨利式的結局。
卡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