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個喜歡強調「做自己」的年代。
「人活著,要勇於做真實的自己!」
「人活著,要勇於追求更好的自己!」
「人活著,不能忘記最初的自己!」
類似的話語,是不是很常出現在我們身邊?
可是,你知道嗎?那個我們一直喜歡強調的「自己」,其實是「沒有任何面目」的。
莊子曾說過一則很有味道的寓言,寓言的主角是「渾沌」。這個故事是這樣的——從前從前,有個老兄叫「渾沌」,他待人和善熱情,可是唯獨身上沒有「七竅」(雙眼雙耳雙鼻孔一嘴巴),於是呢,有人就想要去幫渾沌「開竅」。結果,渾沌每天被人鑿一竅,七天後,渾沌就死了。
這個寓言,有很多種解讀,其中有一種解讀,我個人非常喜歡——人的本心,其實就是渾沌。
初來世上,做為嬰兒的我們,除了嚎啕大哭,什麼都不會,什麼都不知道。那麼時候,我們其實就是渾沌——「還沒開竅」的渾沌。我們有眼耳口鼻,我們身上的七竅都在,但是,全部都還沒被「打開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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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到什麼時候,我們才會正式「開竅」呢?嗯,要到開始接受教育以後。
到了學校,老師會開始告訴我們,人「應該要」怎樣怎樣。比如說:人「應該要」尊師重道、人「應該要」孝順父母、人「應該要」認真上進、人「應該要」謙虛有禮……這每一次的教育,每一個要我們遵守的「應該」,其實就是在幫我們那顆如渾沌般的本心「開竅」。
於是在學校時,我們一下要懂這個,一下又要懂那個,一下要遵守這個,一下又要遵守那個,今天被這個老師鑿一竅,明天又被那個老師鑿一竅。然後呢?七天以後,我們的本心就死了——徹徹底底地死了。
我們最初的本心,我們最原始如混沌的樣態,就在那一條條我們必須遵守的「應該」之下,被東鑿一點西鑿一點,日復一日,在無數無數個「應該」下,被鑿得千瘡百孔、被鑿得面目全非。
而可嘆的是,我們的本心雖然在七天後就死了,但軀體卻還繼續活著,而且呢,只要軀體一天還在,我們就得繼續挨敲挨打,如果沒意外,可能還要被鑿個七八十年。
「人活著,不能沒有初衷!不能沒有本心!不能沒有自己!」
有發現了嗎?這也是一種希望我們去遵守的「應該」。換句話說,這種說詞,其實也是在「鑿」我們,也是在幫我們「開竅」。
很奇妙,也很弔詭對不對?你能想像那個畫面嗎?一個人拿著斧頭要鑿你,一邊鑿你還一邊對你說:「朋友,你要記得你還沒被人鑿過時的自己喔!」
你看,是不是很矛盾?很詭異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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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時候,問題就來了——如果人的本心是沒有面目的,那我們到底該怎麼去尋找?難道我們只能任由自己的軀體被這世界亂鑿一通嗎?
嗯,其實還是有方法的,而且方法並不難。還記得我們當初是怎麼被「開竅」的嗎?沒錯!關鍵就在那些大大小小、形形色色的「應該」上!
要重見自己如渾沌般的本心,第一步是要重新檢視自己身上有哪些地方被鑿過,也就是在我們內心深處,那些活到至今為止,我們所理解過的一切「應該」——那些大大小小的應該,都是深深淺淺的鑿痕。
面對那些鑿痕,小的時候,我們沒有能力修復或抵抗,可是現在,我們可以藉由自己的判斷力,重新選擇「要不要被這樣鑿」!
具體而言,該怎麼做呢?其實也很容易,我們只要把一切我們理解過的應該,全部重新理解成不見得應該就可以了。(請注意,我是說不見得應該,而不是說不應該,這兩者是有差的。)
比如說「人活著應該尊師重道」這句話,我們要重新理解為「人活著不見得應該尊師重道」。(再強調一次,我是說不見得應該,而不是說不應該!)
同樣的,人應該孝順父母、人應該認真上進、人應該謙虛有禮……這些應該,也要通通理解成不見得應該。
到這個地方,你可能會好奇一個問題,那就是——如果這世上,一切的「應該」都變成了「不見得應該」,不見得應該孝順父母、不見得應該認真上進、不見得應該謙虛有禮……那麼,到底什麼才是應該?我們到底應該要相信什麼?到底應該要接受什麼?到底應該要成為什麼?到底應該要怎麼活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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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個決定性的思考與疑惑。
有發現什麼了嗎?沒錯!這種疑惑與思考,這種「什麼都不知道」和「什麼都不確定」的狀態本身,其實就是我們那個沒有面目的本心!就是我們那個「最初的自己」!
為什麼我一開始會說,人的本心並不存在?人的本心是渾沌?因為我們的本心,並沒有固定的樣子,它是像「水」一樣隨時在流動,且沒有固定樣態的。這非常像道家思想中,老子提出的「上善若水」的概念。
水這種東西,它是Nothing,它沒有特定形體,它可以成為冰、成為雨、成為河、成為海……它沒有本質,或者說,它就是本質。
可是,換個角度理解,正因為水是Nothing,正因為水不執著成為Something,所以水是自由的,它哪裡都可以去,它可以成為Anything!
所以,當你想問自己,到底什麼才是應該做的?到底應該要相信什麼?應該要接受什麼?應該要成為什麼?應該要怎麼活著?坦白講,按道家的思想,你連這種問題都不該問。
因為這世間,根本不存在所謂的「應該」。活在世上,你不見得一定得要相信什麼、不見得一定得要接受什麼、不見得一定得要成為什麼、不見得一定得要活著某個具體的模樣……老子說人的本心如水,一旦你想把自己標定成某個特定的樣子,你就進到某個令你痛苦一生的「局」裡了,這個時候,你就不會快樂、不會自在、不會逍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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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記得第一段開頭說的嗎?這是個喜歡強調「做自己」的年代。
「人活著,要勇於做真實的自己!」
「人活著,要追求更好的自己!」
「人活著,不能忘記最初的自己!」
這種要人找尋自己、看清自己的話語,其實呢,就是一種「局」,一種令人痛苦一生的局。因為就像前面說的,人的本心如渾沌,根本沒有面目,或者像老子說的,本心是像水一樣的東西,沒有特定樣態。
而很多人,並沒有這種理解,以為那個所謂的「自己」是存在的,於是拚了命想向外尋找自己、認識自己、看清自己,卻不知道那個「自己要找的自己」根本就不存在……然後就抱著一個錯誤的理解,一步一步踏入「找自己」的泥沼當中,於是越找越不安、越找越疑惑、越找越恐慌……
有些人會意識到不對勁,於是主動跳出泥沼,而有些人沒發現不對勁,讓自己越陷越深,當他們越是找不到自己,就越發執著地、任性地、拼了命地相信,自己一定會找到。
執念越深,陷得就越深。
而,你能想像嗎?在這灘「找自己」的深邃泥沼裡,曾經捲入多少勇敢無懼的年輕生命?又曾經埋葬過多少光輝歲月?淹沒過多少無價青春?
唉,仔細想來,那灘池子裡的畫面……其實是很驚悚、很可怕的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