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分居風暴》:在痛苦的兩難中,不斷變質的人們

今天要和大家聊一聊《分居風暴》這部伊朗電影,這部電影我看過不少次了,每次看都讓我不禁聯想到另一部義大利電影《完美陌生人》。這兩部電影對人性的刻劃都極為細膩,而且劇情震撼有力,都屬於那種看完會讓人感到沉重,但印象卻非常深刻的傑作。

真要形容的話,如果我們把生活想像成一片巨大的海洋,那麼看《完美陌生人》,會讓你感覺到平靜海面下的洶湧暗潮;而《分居風暴》比較沒那麼婉轉,直接就把驚滔駭浪搬到海面上給你看。如果時間夠充裕,情緒抗壓力也夠強,我建議可以一口氣看這兩部電影,感覺真的很有意思!

接下來的討論,會大量涉及劇情,如果怕被劇透,請先看完電影後再回頭看這篇文章。

 《分居風暴》。

*

納德,有一個結婚十四年的妻子,叫做希敏。他們一起生了一個女兒,叫做特眉。有一天,希敏告訴納德,她希望全家一起移居國外,讓女兒特眉受到更好的教育。可是有個問題,納德的父親長期患有老年癡呆,身邊需要有人照顧。請問,如果此時你是納德,你該怎麼做選擇?

是拋下患病的父親,然後帶希敏和特眉離開伊朗嗎?還是為了患病的父親,把全家留下,讓女兒特眉失去更好的教育機會?盡了孝道,就要對不起妻女,對得起妻女,就要不盡孝道面對這種艱難的二選一,你要先為誰著想?

好,我們先把這問題擱著,繼續看下一個人的故事。

 納德與他的父親。

*

羅芝,一個懷了身孕的家庭清潔工,她的丈夫因為失業欠債,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,長期的經濟壓力,讓羅芝不得不挺著肚子去納德家工作。可是有一天,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,導致羅芝流產了。這個時候,羅芝因為一些誤會,和納德有一場爭執,納德出手不注意,不小心把羅芝推到在地,導致她摔了一跤。

請問,這個時候,羅芝的流產,納德要不要負責?

「等一等,羅芝流產是車禍導致的吧?跟納德有什麼關係?」我知道你可能會這樣想。

沒錯,或許跟納德沒關係。可是,當你站在羅芝的立場想,你現在有個脾氣暴躁,甚至經常動手打你的老公,而你有天外出工作,因為自己不小心,把肚裡的孩子搞沒了,你知道丈夫一定不會輕易原諒你,甚至會因此動手打你、怪你一輩子,這個時候,如果你可以把流產的原因推到別人身上,是不是老公不僅不會怪你、不會打你,家裡長期的經濟壓力也可以因為賠償而得到舒緩?

「等一下!這也太自私了吧?而且這樣納德也太可憐了,他明明是無辜的啊!為什麼要這樣害他?」當然,我知道你是個好人,一定會先這樣想。

沒錯,這樣做是不道德的、是不對的、甚至是無恥的,小孩子都看得出來。可是你想想,如果你把自己放到這個具體又驚心動魄的場景中,當你的人生已經絕望到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時候,難道不會鋌而走險嗎?羅芝這樣做是很過分,是很對不起納德,她會因此自責一輩子、愧疚一輩子,因為她冤枉了一個無辜的好人。

但是,如果一輩子的自責與愧疚,可以換來納德的一次承受,而且你也明確的知道,納德是完全承受得起這筆賠償金的,那麼,如果你是羅芝,你會怎麼選擇?你要讓脾氣暴躁的丈夫怪罪你一輩子、打你一時(甚至一世)、讓你自己繼續被沉重的經濟壓力壓得喘不過氣,還是把流產的罪名推到無辜的納德身上,讓丈夫不再怪你、不再打你,讓全家得以在經濟上鬆一口氣?

同樣的,我們再把這問題擱著,繼續看最後一個人的故事。

 羅芝。

*

最後一個人是特眉,也就是納德的女兒。納德因為被羅芝夫婦控告,所以經常要跑法院,可是因為羅芝隱瞞自己有出車禍的事情,所以法官咬定是納德的疏忽導致羅芝流產。在庭審中,決定性的關鍵點就在於——納德在推倒羅芝的時候,到底知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?如果納德是知道的,那他推孕婦就是有罪!

現在你是特眉,結果某一天,你知道自己的父親納德其實一直在對法官說謊,他推羅芝的當下是「完全知道」羅芝有孕在身的,這個時候,你又該怎麼辦?告發父親的罪行,讓他被法庭定罪嗎?那爺爺要怎麼辦?家裡沒了經濟支柱又該怎麼辦?和父親分居的母親希敏又該怎麼辦?如果你是特眉,你會怎麼選擇?

你會把父親犯罪的秘密一輩子藏在心裡嗎?還是把事實的真相公開,讓父親因此去坐牢?盡了孝道,就必須說謊,選擇誠實,就是不盡孝道。面對這種艱難的二選一,你要先為誰著想?

這就是《分居風暴》呈現的兩難——怎麼選都是錯的,怎麼選都會帶來更大的痛苦和傷害。

對納德來說,盡了孝道,就要對不起妻女;對得起妻女,就要不盡孝道。

對羅芝來說,冤枉無辜的人,就要對不起自己的良心;不冤枉無辜的人,就要對不起丈夫和生活。

對特眉來說,盡了孝道,就必須說謊;選擇誠實,就要不盡孝道。

 特眉。

*

在整部電影中,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段落,是納德要求羅芝對著〈可蘭經〉發誓是他害羅芝流產,可是當下羅芝卻做不到,因為她心裡始終知道納德是無辜的,為了讓別人承擔自己的過錯,羅芝現在竟然必須在自己信仰的神面前撒謊,這點已經讓虔誠的羅芝徹底崩潰,她甚至為了想保有最後那一點點信仰,寧可什麼東西都不要了。

於是,在這些痛苦的兩難中,你看著所有懷抱信念的人,在兩難的逼迫下,如洋蔥般被一層一層剝落,不斷做出那些他們不願意做、甚至認為自己絕不可能做出的抉擇。所有信念與堅持,都隨著各種不斷迎來的極端情況,變得越來越脆弱、越來越不堪一擊。

如果你是納德,你要成為讓父親討厭的兒子?還是讓妻子討厭的丈夫、讓女兒討厭的父親?

如果你是羅芝,你要成為冤枉無辜的兇手?還是被丈夫厭惡一生、被貧困壓垮一生的女人?

如果你是特眉,你要成為欺騙法官、隱瞞真相的騙子?還是為了守護真相,不惜讓父親坐牢的女兒?

於是你發現,也許劇中的角色都不是壞人,但他們卻都隨著各自的不得已,變得越來越「不像好人」。你看著納德、看著羅芝、看著特眉,看著那一張張由信念所構築的臉龐,在兩難的選擇下,一次又一次扭曲、一次又一次崩塌……

你看著他們的生命中,那些曾經讓他們感到美好、感到值得、感到高貴,高貴到讓他們相信缺少了就會生不如死的信念,在一次又一次的極端中,被一再又一再地證明,那終究是可以被拋棄的、可以被犧牲的、可以被剝奪的……

你看著劇中的角色,在他們不願面對,但卻不得不面對的兩難裡,逐漸變得殘缺、變得扭曲、變得不可辨別……

*

而我想這就是《分居風暴》要帶給我們的警示——人活著,總得要面對某個我們都不想面對、不願面對、討厭面對,但卻不得不面對的選擇時刻。那個時刻,會逼著我們產生質變、會逼著我們告別信念、會逼著我們感到殘缺……

就像納德那樣、就像羅芝那樣、就像特眉那樣,他們原本都不想選擇,但是他們都不得不做出選擇,他們不是故意要成為妻子討厭的丈夫、女兒討厭的父親、冤枉無辜的兇手、欺騙法官的騙子……但是沒辦法,在極端的兩難之下,他們都不得不讓自己成為某些人心中,甚至是自己心中,那個連自己或許都會感到討厭、感到唾棄的壞人。

這讓我想起《黑暗騎士》裡,小丑對蝙蝠俠說的那句經典名言:Madness is like gravity. All it takes is little push.(瘋狂就像地心引力,需要做的不過是輕輕一推而已。)

而誰又能想到呢?把他們推向瘋狂的不是小丑,而是他們每天經歷的,而且是再熟悉不過的平凡生活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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