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自欺與自知的心理研究(上)這篇文章中,我們透過「小明考第十一名」來理解自欺與自知的差異,小明之所以會想騙自己,是因為太想滿足心中的期待,他覺得自己可以進到前十名(先是自信),但期待落空了(於是自卑),為了消解自己的痛苦與焦慮,才幻想自己是有進前十名的(最後自欺)。
自欺與自知,哪一種解讀方式才是好的?是要藉由不斷欺騙自己,讓自己不感到那麼痛苦和焦慮,還是承受著痛苦和焦慮,然後誠實地面對真正的自己?
這篇文章,我們要踏入「深水區」,透過更大更深的傷害,來進一步理解在痛苦和焦慮背後,那隱藏的更深層、更細緻的心理反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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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一篇文章中,我舉考試的例子是屬於「淺水區」。沒考進前十名,雖然還是會讓小明感到痛苦和焦慮,但這種痛苦和焦慮是輕微的,就算小明幻想出一個平行世界,在那個世界裡腦補自己才是前十名,也不會對現實世界裡的他造成什麼具體影響。
但是,如果小明遇到的,是那種帶有腐蝕性、帶有傷害性、帶有毀滅性的痛苦和焦慮呢?
比如說:幼年曾經歷過身體或心理上的虐待、遭遇性騷擾或性侵害、遭受過家庭暴力、親眼目睹重大意外或親人死亡、被親人狠心拋棄、經歷過嚴重的同儕霸凌……當遭遇到這種重大傷害時,再說一個人的心智不夠堅強,或是不夠勇於面對自己,就顯得太過無情且沒道理了。
如果一個人的外在受了傷流了血,我們不會一邊叫他勇敢堅強,一邊任由他的血一直流,而是會立刻幫他進行包紮。但是如果一個人的內在受了傷呢?外表雖然沒事,心裡的血也是不斷在流的啊!外在的傷可以透過包紮癒合,但內在的傷要怎麼撫平?難道你要說一切都會過去嗎?還是說這種痛其實是成長的動力?這種不把人的傷痛真當回事的冷言,難道不是一種更大的傷害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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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始終認為,像這種內在的傷,只能透過「意義」來治癒。就像小明,當他沒考進前十名,並為此感到痛苦或焦慮的時候,我們該怎麼安慰他?大多數的情況,我們會這樣跟小明說:「小明啊,這次犯了錯沒關係,只要記取教訓,下次改進就好,你會一次一次進步,最終考到前十名的。」類似這種安慰的話語,就是典型的「幫痛苦賦予意義」,也可以說是「幫內在止血包紮」。
沒錯,我們非得找出一種理由,去解釋小明所經歷的痛苦是「有意義」的,只有這樣才能幫小明的內在止血,讓他可以慢慢釋懷心裡遭受的疼痛。
但是,這終究是屬於「淺水區」的治癒方式。淺層的痛苦和焦慮,確實可以透過意義來治癒,但是在這個隨機且混沌的現實世界裡,還有一些更深層的痛苦,是任由一個人再怎麼聰明,都無法思考出任何意義的,而這些「沒有意義的繃帶可以止血包紮」的心傷,就是前面所提到的「深水區」了。
此時,當面對這種深水區的痛苦時,「自知」反而是荒謬的,因為如果遇到的痛苦是帶有強烈殺傷力的,那承認自己的遭遇,就像在把自己推向那個令人無法呼吸的火坑,反而會加速心中的血繼續流,進而導致更大的痛苦和崩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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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舉個例子,你有看過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嗎?在這部小說裡,當房思琪被李國華性侵以後,有沒有發現她的反應很特別,身為受害的一方,她沒有大哭大鬧或是通知警方或師長,也沒有讓自己遠離李國華,或是厭惡他的惡行,反倒是繼續靠近他,甚至更加離不開他?
你真覺得房思琪是真的喜歡李國華嗎?別傻了,她正在騙自己!從小說的前半段,我們可以看出思琪並不愛李國華,只是對他敬重加崇拜而已(這叫「慕」不叫「愛」),但李國華性侵房思琪以後,她為了讓自己相信自己沒有被侵犯,於是才開始騙自己其實是她愛上了李國華。沒錯,是因為兩人有愛,所以才有這種行為的,思琪為了不讓自己感到痛苦或被侵犯,她騙自己愛上了李國華,因為只有這樣想,自己所遭受的對待才是合理的,所以現實中的她才沒有「真的受到傷害」。
你能想像嗎?思琪如果真的報警了,她將要面對一個怎樣的事實?她得要「承認」自己就是被性侵害,對自尊心這麼強的她來說,要承認自己經歷過這樣的事,她怎麼可能接受的了?這種具有腐蝕性的傷害,可是足以折磨她一輩子,讓她每天晚上都痛苦地睡不著覺的啊!而這時候,要使思琪心裡的血不再流,除了努力騙自己愛上李國華,她又還能怎麼辦呢?這已經是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小女孩,為了讓自己可以有活下去的勇氣,所能想出來的最好方式了啊!
而看著這樣的房思琪,我們又能拿什麼理由來告訴她,她所遭受的這一切,是對她的人生有任何正面意義的?或是保證她在承認事實以後,就一定能順利找到某個足以說服她自己走出陰影的理由呢?
這就是所謂的「深水區傷害」,一種帶有腐蝕性、帶有毀滅性的傷害。它所為一個人帶來的,是一種毫無意義的痛苦與折磨,是一種花一輩子都想不通「遇到這種事對我的人生到底有什麼狗屁正向意義」的大荒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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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,寫這篇文章的用意,絕不是鼓勵一個人在遇到「深水區傷害」時,就需要透過不斷的「自欺」來療癒,畢竟人再怎麼騙自己,也不可能騙一輩子,面對是遲早的事,自欺只是一種幫心傷止血止痛的特效藥而已,後續該怎麼治癒,應該去找專業的心理醫生。
只是,每當自己在這世上,看到某些遭遇「深水區傷害」的人們,看到他們不斷被腐蝕性的傷害所折磨,只能藉由不斷合理化自己的處境來減輕痛苦時,心裡總是覺得五味雜陳,感到既難過又慶幸又恐懼。於情,我該為他們感到難過;於理,我該為自己感到慶幸;但在難過和慶幸之餘,面對著這樣一個既荒謬又隨機的現實世界,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成為下一個這樣的人,於是又同時感到恐懼,這種感覺真的挺奇妙的。尤其是,最近剛看完一系列探討多重人格的電影(如《致命ID》、《三面夏娃》、《分裂》)之後,看到那一個個活得既痛苦又扭曲的生命,這種複雜的感受又更深更強烈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