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天母德州美墨炸雞店裡，我和理查一起吃著炸雞。
「你為什麼突然說要離職？」理查問。
「總公司要派我去墨西哥出差，我真的不想去。」我說。
「是因為薪水沒談好？」
我搖搖頭，說道：「跟薪水無關，薪水是很不錯的。」
「那果然是因為女朋友對吧！」理查斜眼一瞥，擺出一抹看透一切的神情。
「要去太久了，雖然這次只去一個多月，但照這個情況下去，明年出差一趟至少要我待在墨西哥兩個月，一年如果去個三趟，半年時間就過去了……我覺得我沒辦法接受這種工作狀態。」
「你是這樣跟公司說的？」理查問。
「當然沒有啊！我說是職涯因素，我說我會德文，覺得去墨西哥不適合。公司說歐洲目前的業務量在萎縮，自從中美貿易戰之後，全世界的廠商都跑到墨西哥跟東南亞設廠了，這個大趨勢是不會改變的，所以如果我要待在國際營業部門，那出差的地點就只能跟著世界的大趨勢走……」
「不然就是你走的意思嗎？」
「公司也沒明講，但我覺得這裡不適合現在的我，不想浪費時間，起碼我不能讓自己出差去西語系國家，你知道墨西哥講西班牙語吧？我學德文的耶！這樣我的能力跟工作經驗根本兜不起來，以後要怎麼跳槽？」我雙手一攤。
「確實是這樣沒錯啦……不過我覺得你想走還是跟你女友有關。」理查哈哈大笑。
我望著窗外的綿綿細雨，思緒飄到了一周前。
*
我牽著佳餚的手，走出了電影院。那一晚，依舊飄著細雨。
「《黑豹2》真是太好看了！還好有來看！」佳餚興奮地說。
我打開手機，查了一下信件，眉頭一皺，心裡頓時沉重了下來。
「怎麼了？」佳餚問。
「公司要讓我去墨西哥支援，12月中，確定了。」我說。
「要去多久啊？怎麼那麼突然？」
「應該是過年前才會回來，所以12月約好的路跑、聖誕節還有跨年，可能都不能一起過了……」我大口一嘆。
「是喔，怎麼這樣……」佳餚低下了頭，感覺很失望。
在那一刻，她沒有生氣，我知道她會支持我去，但她的眼神和表情不會騙人，就算再怎麼努力，失望和難過的情緒也是隱藏不住的。
「這種情況，難道會在未來成為常態嗎？」我在心中這樣問自己。
那個時候，我想到在電影《一代宗師》裡，宮二曾對葉問說過的一句話：「一約既定，萬山無阻」。難道在現實中，約定是可以這麼輕易就破碎的嗎？我知道，假如我要去，佳餚一定會支持我的決定，她說沒關係，她可以再找其他朋友一起過節，但我是知道的，這不會是我們的第一次失望，再這麼繼續下去，這種情況就會出現第二次、第三次、第四次……
後來，過了一周，我對佳餚說：我們可以照常一起過節了。
她當然知道我的意思。她說是不是因為她才離職，我說有一部份是，但她不用有任何罪惡感，是我本來就覺得這工作不適合我，我也沒辦法接受一年要離開台灣那麼久，我既然做了決定，就會對我做的決定負全部的責任。
我對她說：「沒事的，別擔心，我知道我自己在幹嘛。」
*
望著炸雞店窗外的綿綿細雨，我的思緒又飄回到了現在。
理查問了我一個很尖銳的問題：「假如不是墨西哥呢？假如公司要你去的地方是德國，你還會離職嗎？」
「廢話，當然會。」我毫不猶豫地點頭，說道：「我只有兩個條件，要嘛直接讓我派駐德國，而且同意讓我帶女朋友一起去；要嘛讓我一年的出差頻率降到三個月以內，如果都做不到的話，那我就直接走人。」
「公司怎麼可能答應你的條件啊？」理查皺了皺眉頭。
「條件談不攏就走啊！職場不就這樣？不然要留下來互相折磨嗎？」我哈哈大笑，再說道：「和公司攤牌前，我已經留後手了。」
「有其他家想挖你過去嗎？」理查問。
我點點頭，說我手上有其他公司的offer，不過我會再找其他家，因為這次我想給自己多一點時間思考。
「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，假如你沒有女朋友，你還是會離職嗎？」理查問。
「這個問題……」我沉默了很久，對他說：「我還真的不知道，我心裡沒有答案。」
離開炸雞店前，我和理查一起走在天母的街道上，冬季的陰涼，並沒有影響我的情緒，我心情好的不得了，唯一會影響我心情的是這家炸雞店的炸雞，因為我和理查都覺得有夠難吃，不知道為什麼google評論可以這麼高，實在莫名其妙。
*
和理查道別後，我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，腦中還是不斷盤旋著理查的最後一個問題。
「如果我沒有女朋友，我還會離職嗎？」
我當時想，假如我是一個「真正的旅行作家」，是一個真正崇尚自由、真正熱愛挑戰、真正熱愛旅行的人，那或許我真的會去吧！因為假如我真的是那麼熱愛自由、那麼熱愛挑戰、那麼熱愛旅行，那我根本就不該排斥去哪一個國家，我應該什麼國家都去，然後去看到更多不同的人、經歷更多不同的挑戰，然後不斷地寫出更多新的旅行故事，不這樣做的話，怎麼能叫「真正的旅行作家」？
只是，我真的願意變成那個樣子嗎？我真的會喜歡那個樣子的自己嗎？
我不知道，或許真的單身的時候、真的了無牽掛的時候，我的潛意識深處，還是會不斷好奇著那個成為「真正的旅行作家」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吧。
但問題是，此時此時，我的腦中同時閃過了好多畫面，和佳餚一起做蛋糕、一起看電影、一起吃晚餐、一起坐火車旅行……與佳餚一起生活的幸福感實在太濃烈太美好太真實，那種幸福感像一顆蜜糖，源源不盡地注入我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，不得不說，這種幸福感真的是太鮮明太強烈了，它甚至會讓我有一種很強烈的信念，那就是不管要拿什麼東西來跟這種幸福感交換，都是不值得的。
「所以……」我再次問了自己：「如果我沒有女朋友，我還會離職嗎？」
或許在某個平行時空裡，在某個沒有佳餚的世界裡，假如我真的單身，可能我會拚了命地去成為那個所謂『真正的旅行作家』。但在這個世間，我知道我有需要好好守護的東西。
天母的街頭漸漸變得冷清，夜風陣陣吹過，我抓緊傘柄，抬頭望向天空，細雨依舊滴滴答答下著，輕輕敲打在傘上，聽得格外清晰。它像是這世間給我的低語，告訴我要守護好我想守護的東西、守護好我想守護的人、守護好我想守護的夢想。它提醒著我，人生有晴也會有雨，總會遇到感到寒冷的時候，但只要耐心等待時間過去，一切都會更好，就像天空終會放晴。
我知道這個突如其來的樂觀沒有任何道理，但是我告訴自己——
去他的道理！就算知道這個樂觀沒道理又怎樣，今晚我才不鳥什麼道理，就算知道這個樂觀是盲目的，我也要盲目的樂觀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