Q:魚群,你覺得旅行的意義是什麼?為什麼旅行需要意義?「意義」這件事對於一個旅行者來說,真的有那麼重要嗎?
人生應該追求快樂還是意義,在古典哲學中,有幾種相當精妙的說法。
認為人生應該追求快樂的思想,源自於昔蘭尼學派的阿瑞斯提普斯(Aristippus),他認為:「人性的根本要求是感覺上的享樂,一切行動都以享樂為追求的目標。」換言之,他認為人生的目的就是體驗最大程度的快樂,基於這個觀點,你或許也可以這樣理解——
所謂的幸福,就是一個人快樂的總和減去痛苦的總和。
很有道理吧?可是聰明的哲學家們又開始進一步想了:「快樂,也是有分層級的吧?」就好比這個超經典的哲學問題:「你倒底是願意做一個痛苦的哲學家,還是做一隻傻呼呼的快樂豬?」針對這個問題,英國哲學家John Mill在他的書裡給出的答案是:
It is better to be a human being dissatisfied than a pig satisfied; better to be Socrates dissatisfied than a fool satisfied. And if the fool, or the pig, is of a different opinion, it is only because they only know their own side of the question.
中譯:做一個不滿足的人類,遠勝於做一隻滿足的豬;做一個不滿足的蘇格拉底,遠勝於做一個滿足的傻瓜。而如果傻瓜或豬有不同的意見,那是因為他們只知道自己那一方面的問題,但另一方(蘇格拉底之類的哲學家)擁有的卻是全面深入的思考能力。
所以,John Mill的結論是——活得明白,比活得快樂重要多了!
蘇格拉底。(穿綠色長袍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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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這類追求快樂和追求明白(追求明白的過程往往不會快樂)的選擇,電影《駭客任務》(The Matrix)裡就用紅藥丸與藍藥丸重新演繹過一回。
劇透提醒!下文翻寫自《駭客任務1》
「我猜……你現在的感受有點像愛麗絲,不小心跌進了兔子洞。」神秘男子莫菲斯說。
主角尼奧坐在椅子上,回答道:「可以這麼說。」
「我能從你的眼裡看出來,你是一個敢於接受現實的人,因為你想醒過來。」莫菲斯看著尼奧,對他說:「我們現在離事實不遠了。」
「尼奧,你相信命運嗎?」莫菲斯問。
「不信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我不喜歡自己的生活失去控制。」尼奧說。
「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。」
「這是你最後的機會,選擇了以後,就永遠無法回頭。」莫菲斯從盒子裡,拿出一顆紅藥丸,一顆藍藥丸。
「如果你選擇藍藥丸,到此為止,你就當自己是睡了一覺,明天醒來繼續正常過日子,正常上班,正常生活;如果你選擇紅藥丸,就能繼續漫遊仙境,而我可以帶你見識這個兔子洞……倒底有多深。」
尼奧思考了一會,伸手要拿紅藥丸。莫菲斯再說道:「記得,我只是想告訴你真相。」接著,尼奧便吞下了紅藥丸。
而當尼奧從人類培養皿中醒來,知道自己過去經歷的一切快樂,都只是被母體透過導管植入的想像以後,即使他知道自己在真實世界裡,活得會比在Matrix(虛擬世界)中狼狽百倍,他依然決定要躲到地心去對抗母體,無論如何,尼奧再也不願意被接上管線、被泡進培養皿裡了。
為什麼尼奧會這樣決定?因為他不願沉睡在虛假的幻想裡,即使在那場夢境中,他可以永遠幸福快樂。尼奧不想這樣,他想在這世間活得透徹明白,因為他知道:「無知不是幸福!」
這就是尼奧吃了紅藥丸後看見的真相——他以前所經歷的一切平靜和快樂,都是被母體植入的虛假幻想。真實世界中,他和絕大多數的人類一樣,都只是被泡在培養皿裡的、毫無自由意志的軀殼,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為母體「提供養分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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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,當你會問旅行的意義是什麼,其實就代表你心裡已經不想追求單純的快樂,而想追求更高層次的意義感,恭喜你,此時你已經和尼奧一樣,脫離享樂主義的束縛了。
那麼,這世間的意義又該如何尋找呢?首先,請要知道一個很關鍵的事:當一個人在快樂地享受一件事的時候,是不會想要尋找什麼意義的。換句話說,你會想尋找某件事情的意義,往往是因為你在那個當下,感覺到了「不舒服」。
舉例來說,如果你非常喜歡吃冰淇淋,那麼在享受冰淇淋的當下,你會一邊吃還一邊懷疑自己吃冰淇淋的意義是什麼的嗎?沒錯,你不會問這麼奇怪的問題。什麼時候你才會問?就是當你開始沒有節制、開始不間斷地狂吃,等真的「吃出毛病」(比如說身材開始變胖、牙齒開始感到疼痛、或是吃到有點膩口)以後,才會開始質問起自己:「唉,這樣一直沒節制地吃下去,到底有什麼意義?」
這個時候,「意義」這個詞就出現了!
所以你看,當我們的腦袋開啟尋找意義的雷達時,往往就代表了我們覺得自己所處的那個當下是不舒服的、是有問題的,而為了讓這樣的負面感受有宣洩的出口,我們才迫切需要一個理由(或者說是意義),好讓自己能夠相信這種痛苦是短暫的、或是能在將來得到改善或解決的。
其實不只是旅行,我們生活中所做的每一件事情,在本質上都需要意義。讀書的意義、生活的意義、工作的意義、情愛的意義……所謂的意義,其實說白了就是一種「理由」,我們之所以需要,並不是因為知道了以後可以活得更快樂,而是我們想讓自己能夠更清晰地意識到——
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,背後所承受的那些痛苦,到底是為了什麼。
亞里斯多德(藍色長袍披身,與柏拉圖對話者)。主張人生的目的就是追求理性與思辨,並透過不斷的學習和實踐,最終達成心中的某種至善或圓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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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知道嗎?其實在旅行途中,我很少自問過旅行的意義是什麼,因為我完全知道「找意義」這種行為,背後有一個大前提,就是你默認了自己在當下是「有什麼問題需要趕快去解決」的。
但問題是,我根本就不想要在旅行中試圖去解決任何現實中的問題啊!
沒錯,旅行對我來說,純粹就是用另一種更有趣的方式來成全喜歡寫作的自己,如此而已。至於現實中的問題?那就等旅行結束再去煩惱就好了,旅行的快樂得來不易,用來解決現實中的問題……唉,未免也太浪費了吧!
所以,在旅行途中,我會盡可能做一個享樂主義者,盡己所能去嘗試與探索一切有意思的人事物,而不讓心中那些「待解決的問題」吞沒自己的好情緒,因為我知道,只要我開始思考這些問題,腦袋就會馬上開啟尋找意義的雷達,而尋找意義的雷達一旦開啟,此時就很難專心在旅行這件事身上了。
就像是,我會把類似像「旅行結束後,我可以找什麼樣的工作」這種就算不旅行,還是會煩惱一輩子的問題擋在旅行的外面,因為這個問題一旦開始深挖下去,煩惱與擔心就會跟著來了,此時就很容易影響旅行時的好心情。
實際想像一下,假如我在旅行途中試圖問自己:「旅行結束後,我可以找什麼樣的工作?」那事情很可能就會這樣發展下去:
「是寫作嗎?等等,寫作這條路真的適合我嗎?如果走不通怎麼辦?現在大環境那麼差,而且我說不定也沒多有才能……」
「那麼,假如寫作這條路走不通,那我又要找什麼工作?又能找什麼工作?我有什麼興趣?什麼專長?」
「如果都沒有,那我現在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在旅行?旅行真的可以解決我的問題與焦慮嗎?此時此刻,我應該要趕快去培養某個專長或技能,好讓自己可以在未來活下去啊!」
「再進一步想,如果旅行這件事,無法從根本上幫助我在以後過得更好,那我現在在旅行中吃的這些苦,受的這些難,到底又是為了什麼?意義又在哪裡?」
你看,抽絲剝繭這些問題的過程,其實就是不斷在挖掘意義,感覺是不是不太愉快呢?
沒錯,會感到不愉快是很正常的,因為就像前面說的一樣,意義存在的目的,就是用來解決人的問題和焦慮的。而尋找意義的過程,本來就不會讓人感到特別開心,所以我才會在最一開始說「快樂」和「意義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追求,在哲學上有兩派涇渭分明的學說。
伊比鳩魯(最左邊身著藍衣者)。和阿瑞斯提普斯都屬於享樂主義的代表人物,主張人生的目的就是追求最大程度的快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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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,請容我針對「旅行為什麼需要意義?」這個問題,做個簡單的總結。
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屬於享樂主義派,人生的唯一追求是快樂,那你就不需要勉強自己去知道什麼旅行的意義,因為尋找意義的過程並不舒服,這違背了享樂主義派的初衷。
更進一步說,對一個享樂主義者而言,不僅僅是旅行不需要意義,整個人生其實都不用去思考這個惱人的問題,因為對享樂主義者而言,「快樂的活著」就已經是生命中無可撼動的最大意義了。
但是,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屬於德行論派,你相信亞里斯多德對生命的理解,你相信這世間還有比快樂更高層次的東西,比如說「至真」(這是尼奧追求的)、比如說「至善」(這是很多宗教家追求的)、比如說「至美」(這是許多藝術家追求的)……那請盡可能多讀書、多旅行,努力挖掘世界的同時,也努力挖掘新知。
雖然尋找的過程可能不太愉快,但是當你真的意識到自己的某種人生使命,並確立自己的某種長期目標,然後一點一滴去實踐,那種源源不絕的意義感所提供的穩定快樂,卻也是享樂主義者所嚐不到的另一種生命至甜。
在哲學上,這兩種追求的方向並沒有誰好誰壞,也沒有高低之別,兩派學說都是自成體系的。最重要的是,你得先認識自己,了解自己是屬於哪一種人,以及,看清自己更想成為哪一種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