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成(化名)是我的一個學生，他最近考了第一次模擬考，情況很不理想。阿成的爸媽特別告訴我，希望我上課時能找機會和他聊一聊。
「這次是怎麼回事啊？」我問阿成。
「我失常了。明明感覺寫得很順的，可是……」他此時還很冷靜。
「嗯，那你看到這樣的結果，心裡是什麼感覺？」我開啟了少見的心理諮商模式。
「感覺？」
「你是感覺很『生氣』，很想大罵自己怎麼會突然失常？還是感覺很『灰心』，想說乾脆都別讀了早點放棄？還是感覺很『失望』，覺得這次怎麼突然考這麼糟？還是感覺很『開心』，因為下次進步的空間變得很大？還是感覺『無所謂』，因為反正這只是模擬考而已？」
我很認真地問阿成：「你此時心裡主要的感覺是什麼？」
「主要應該是『失望』吧……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考這麼糟。」阿成說。
「好，那『失望』的感覺，會讓你覺得不舒服，甚至感到痛苦嗎？」我再問。
「其實蠻痛苦的。」阿成低下頭。
「好，我知道了。你別擔心，我教你怎麼處理這個情緒。」
*
「面對『失望』，一般來說，有兩種解決方式——第一種叫做『期待不變，提高現實』。」
「阿成，你告訴我，你對自己的期待是什麼？」
「我……我希望自己能上前三志願。」
「那麼，你知道這個『期待』的背後，代表著怎樣的意義嗎？」我問。
「代表我至少要考得比97%的考生還要好。老師你之前有跟我說過。」
「是的，我之前有對你說過。那麼你覺得以你目前的狀況，下次模擬考有沒有機會考到這個領域的前3%？」
阿成搖搖頭，說他不知道。
「以目前的情況來說，很困難。我這樣說，你能夠接受嗎？」我問阿成。
「可以。」
「所以，阿成，你如果不調高自己的努力，卻繼續期待自己『應該要是這個領域的前3%』，那麼下一次模擬考結果出來，你還是有很大的機率會因為『期望落空』而感到失望、感到痛苦，對不對？」
「很有可能是這樣……」阿成說。
「那我告訴你第二種面對『失望』的解決方式好不好？剛剛說的是第一種，也就是『期待不變，提高現實』。另外一種是相對的——『現實不變，降低期待』。」
*
「首先，你要知道一件事，或許這是我教你這一年多來，最重要的事——考不到前三志願，當不到這個領域的前3%，並不代表你不好、你沒用、你不聰明。你只是很單純的，對『考試』這件事沒那麼在行而已。」
「你不需要去逼自己覺得『我應該要是這個領域的前3%』，這種『應該』本來就是荒謬的。沒有人可以義正詞嚴的規定或要求自己或自己的小孩『就應該』要贏過97%的考生。」
「如果你的家人覺得你『就應該』考上第一志願，『就應該』贏過99%的學生，那麼你也要知道，他們的這種期待是不合理的、是荒謬的。如果你沒有考到第一志願，沒有贏過99%的學生，那並不是你不夠好，所以才讓他們感到失望……」
「而是他們對於『什麼是好』的標準訂得太高。他們不肯放過自己那個虛幻的期待，他們就要一直失望和痛苦下去。而你要知道，是他們自己在用虛幻的期待折磨自己，是他們自己在讓自己失望……他們心裡那個『因為期待落空』而導致的痛苦，是他們自己要面對和接納的課題。」
阿成沒有說話，只是靜靜地聽著。
「你的家人是怎麼要求你的？他們期待你考上什麼學校？」我很認真地問。
「他們希望我考上前三志願。」阿成說。
「他們知不知道，他們這種期待的背後，是在要求你必須要贏過97%的考生？」我問。
「我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。」
「嗯，他們或許知道，或許不知道，或許忘記了自己曾經知道……不管怎麼樣，我會想辦法幫你再和他們溝通，讓他們不要給你太大的壓力。」
*
「阿成，你是獨生子。我想問你，你會覺得你家人給你的期待，是很沉重的嗎？」
他點點頭。
「這種沉重的期待，你承受得住嗎？」
阿成沒說話，好久好久沒說話。
後來他哭了，而且越哭越厲害。
這是我第一次看阿成哭。
一年多來，我只知道阿成是個功課或許不是特別好，但是很有禮貌、很有教養的小孩，也知道阿成的父母對我非常客氣，我們之間的合作非常愉快且順暢。可是，如果不像這樣深入和阿成聊，我還真不知道他心裡在承受著這麼巨大的壓力。
而且麻煩的是，阿成一哭，我腦中的思緒全亂了。我看過一些心理學的書，知道怎麼處理自己與他人的負面情緒，可是唯獨「哭」這個舉動，會讓我感到不知所措。所以，我其實很怕別人哭，尤其是在我面前哭，男生女生都一樣。別人一哭，不知怎麼搞的，我的腦袋就會像珊瑚海一樣瞬間蒼白。
因此，阿成哭的時候，我只是靜靜地坐著一旁，什麼話也沒說。
不說話，不是因為我不想說，而是我整個腦袋呈現藍白死機的狀態，我不知道自己此刻要說什麼、該說什麼、要不要安慰他。
*
「你這樣哭，讓我覺得有點罪惡感耶……我當初是不是也害很多人像你這樣哭啊……」講完以後，我馬上覺得這句話根本連安慰都算不上，和阿成悲傷的情緒也毫無關係，更不是想故意炫耀自己會考試，只是當下我真的不知道要講什麼，可是又覺得自己要做點什麼，於是只好硬是隨便從不知道哪個外太空抓一句話過來，好填補當下的尷尬。
「我他馬的到底在講什麼？」我心裡暗自覺得很可笑。
可是這時，也不知道為何，阿成竟然笑了。我當時心想，這傢伙還真有教養，連我說這種莫名其妙的爛話都能配合著笑。
總之，等阿成情緒穩定後，我們就繼續上課了。
阿成的挑戰仍在繼續，振筆疾書的聲音，在安靜的夜裡變得格外清晰。
忽然間，對面的公寓傳來一個男人對小孩的斥聲怒罵，小孩嚎啕大哭的聲音傳進耳裡。我皺皺眉，把窗戶關上，這個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，可是不知為什麼，在那個當下，看到阿成泛紅的眼框，心裡突然有種很深的感慨。
我突然覺得，在無數個我沒看到的角落，好像還有好多好多，多到根本數不清的無助又可憐的小孩，正像阿成和公寓對面的小孩一樣，情緒正處在崩潰邊緣，淚眼汪汪地看著我，問我該怎麼辦。
我看著窗外，秋風迎面吹來，夜晚的涼風，明明應該感到很舒服的，可是在那一刻，卻好像要冷進心底似的，令人不寒而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