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,或許是因為新冠肺炎的影響,有一位在科隆(德國西方大城市)讀書的朋友彈頭跟我說,他好像在當地受到了比以前更嚴重的「歧視」。
「歧視?他們怎麼歧視你?」我問彈頭。
彈頭說:「比如我戴口罩搭電車,好像就會引起其他人的恐慌和遠離,因為我是華人。」
「等一等,『因為你是華人』?你這樣講很奇怪。」我進一步解釋:「你能確定他們是因為『你戴口罩』才遠離你?還是因為『你是華人』才遠離你嗎?這是兩回事喔!」
「應該……都有吧。」彈頭說。
「不,你要分清楚。如果他們只是因為『你戴口罩』,所以才遠離你,那不能叫歧視,因為他們想遠離的對象是『所有戴口罩的人』。誰戴口罩,他們就遠離誰,這種遠離是『沒有針對性』的,是沒在管什麼黃種人白種人黑種人的,這樣就沒有構成歧視。」
「除非,白種人戴口罩,他們不躲,黃種人戴口罩,他們才躲,這才叫做『有歧視』。」
「原來是這樣啊!」彈頭說:「那我再觀察幾天看看,或許是我多想了。」
可惜彈頭不是正妹,因為正妹不管到了哪裡,都是永遠不會被歧視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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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天後,彈頭跟我說,他們絕大多數的人,都是看到戴口罩的人就主動遠離,並沒有特別針對哪一個族群,所以應該是他自己多想了。
我大笑,說我以前在德國和歐洲走跳,從來沒有感覺到被歧視過。彈頭問我有沒有什麼秘訣,我說有,可是他學不來,因為這個祕訣就是「神經大條」加上「不在意別人怎麼看自己」,這點我辦得到,可是他不行,因為他是個比我更細膩敏銳,比我更在乎別人怎麼看他自己的人。這是他的優點,也是他的缺點。
我跟彈頭說:「我覺得我一定也遭遇過歧視,甚至常常遭遇歧視,但通常,我不太會讓自己去『感覺到』那是個歧視。」
「你怎麼可以控制自己『不去感覺』別人的歧視?」彈頭疑惑地問。
「嗯……我也不知道耶!」我說:「別人愛怎麼歧視就怎麼歧視啊!他們爽就好,你管人家。有句老話不是這樣說的嗎?叫做『好狗不擋路』,這句話反過來說也成立,就是『不擋路的就是好狗』,對我來說,人家不擋著我的路,就是好狗了,至於那條好狗心裡有多壞、心裡有多麼歧視我或討厭我,他隨意就好,反正有負面情緒的人是他,又不是我,我幹嘛沒事去同理他的痛苦,又不是吃飽太閒,哈哈哈。」
「哇!你這種想法真的有夠流氓!」彈頭說。
「我不否認呀!誰說魚群我不能是流氓了?」我雙手一攤,大笑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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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知道什麼叫「歧視」嗎?歧視,是「有明顯針對性,且毫無道理」的排斥。
比如彈頭說,他覺得自己戴口罩之後,別人都躲著他。別人的這種「躲」是不是歧視?首先要看的,是這種躲有沒有「針對性」,其次再看這種躲「有沒有道理」。
有針對性,且沒有道理,才算是歧視!
有戴口罩的人,他們都躲,不管黃種人白種人黑種人,這種躲,針對性小,而且躲得合情合理(他有戴口罩=他可能感冒=他可能把感冒傳染給我=我好害怕我不想感冒=我要離他遠一點),這種心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,所以他們的躲,是一種很正常的反應,根本不能叫「歧視」。
可是,如果黃種人戴口罩,他們就躲,白種人黑種人戴口罩,他們卻無所謂,那這種躲,針對性就大了對不對?很明顯是雙重標準,而且也沒什麼合理之處,這樣就是歧視了。被歧視的對象是誰?是「黃種人」這個群體。
再進一步說,如果黃種人戴口罩,他們都無所謂,可是彈頭戴口罩,他們就想躲,哇!那這種躲的針對性又更大了,也完全沒有合理之處,很明顯是想針對「彈頭這個人」去歧視。那被歧視的對象就不是「黃種人」這個群體,而是「彈頭」這個個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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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,當彈頭又發現他們不是只針對他在躲,而是針對「所有年輕人」在躲,白種年輕人他們躲,黑種年輕人他們也躲,那這種躲,針對性雖然小一點(因為他們不是只躲彈頭一個人),可是躲得也毫無道理,那這也可以叫做歧視。
但後來如果彈頭又再發現,他們之所以躲他,之所以躲所有的年輕人,是因為有新聞報導說,科學研究已經明顯表明「這次的感冒病毒在年輕人身上的傳播性特別強!因此建議民眾要遠離戴口罩的年輕人」(假設這是已經被驗證成功的科學事實),那這個時候,他們躲彈頭、躲戴口罩的年輕人,是不是又躲的有理有據,而且完全可以理解了?那這樣,又不能叫做歧視了。
所以,再重申最後一次:什麼叫「歧視」?歧視,是「有明顯針對性,且毫無道理」的排斥。
有明顯針對性,且針對的毫無道理,才能叫做歧視!
這就是一種公開卻不會被討厭的歧視騎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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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,提個外話,說到人類近代的「歧視史」,真的不得不提二戰時期的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滅絕行動,這個例子太經典了。
先請問一個問題:納粹德國在歐洲進行猶太種族滅絕,有沒有「歧視」在裡頭?
什麼叫「歧視」?歧視,根據前面提到的,是「有明顯針對性,且毫無道理」的排斥。
首先,這種有計畫、有規模的殺人行動,有沒有明顯的「針對性」?這問題太簡單了,很明顯的是「有」的吧?納粹德國誰不殺,就專門針對「猶太人」殺,這種針對性是毫無疑問的。
可是,最關鍵的問題來了——這種針對,有沒有道理?
關於這問題,是個歷史的大哉問,因為在紐倫堡大審的時候,納粹德國的高層說有道理,美國軍方說沒有道理。前者認為,人生下來就是不平等的,猶太人就是會汙染雅利安人純淨高貴的血統;後者認為,人生下來就是平等的,猶太人跟雅利安人在本質上就是一樣的,沒有誰比誰高貴,也沒有誰比誰低賤!
那麼問題來了:到底誰說的比較對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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答案是——不知道!因為這兩種理論,背後都有一個宏大且自洽的理論體系在支撐,而雙方只要堅持自己的論點不自爆,這一切根本就無從判斷!紐倫堡大審就是這樣,雙方從頭到尾就是各說各話,各自堅持自己相信的正義觀,一步也不讓,最後審判就走向死胡同。(想看這兩方陣營怎麼辯論,可以參考《紐倫堡大審》這部電影,這部電影的法庭辯論非常細膩精彩!)
不過,從結果論來看,二戰是同盟國打贏,所以美國人說話可以最大聲,畢竟這世界的正義觀,本來就是贏家說得算,所以最後審判出來的結論就是——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這種歧視和殺戮是「沒有道理」的!因為人是「生而平等」的!所以納粹德國「有罪」!
至於,人為什麼是生而平等的呢?不知道,也沒有什麼為什麼,反正這就是這個時代的道理、這個時代的正義。
所以,你發現了嗎?歧視有沒有針對性?這點雖然很好判定,可是到了下一個問題,也就是歧視的背後「有沒有道理」?這點就非常複雜、非常難講清楚了。很多時候,這個問題背後所牽扯的千絲萬縷,甚至可以複雜細緻到成為一種歷史的大哉問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