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喜歡看電影,也喜歡從電影裡重新認識自己,重新理解這個世界。
最近在看美劇《謀殺入門課》(How to get away with murder),這是一部節奏相當緊湊的影集,描述一位聰明的辯護律師與她底下最優秀的學生們,如何幫助犯了謀殺罪的自己脫罪。從劇情的切入點來看,這種設定頗為新穎,不過劇中常夾雜許多法律詞彙與用語,敘事順序也有點混亂,角色說話的速度也很快,看的時候頗為燒腦與吃力。
於是看到一半時,我按下了暫停鍵,轉而去看韓國電影《七號房的禮物》,而看的理由也很簡單——據說這是一部既感人又催淚的電影,我想知道自己在看了如此理性的影集後,如果突然看感性的電影,到底會有什麼反應?更重要的是,自己還哭不哭的出來?
不瞞各位,我平時就是個相當理智的人,理智到什麼程度呢?理智到我看電影的時候,連哭都需要理由。我不會單純因為「感覺來了」而哭,我要去知道那個「感覺」是什麼?它是怎麼來的?為什麼會讓我想哭?沒想通以前,我是不會哭的。可是坦白說,我一直不太喜歡這樣過於理性的自己,因為這會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很冷血、很無情,所以看電影時,我一直很努力想改掉這個「壞習慣」,讓自己可以哭得出來。
至於,現在有沒有成功改掉這個壞習慣了呢?嗯,其實是有的。但哭得出來,卻不是因為我放棄去知道那「感覺」是什麼了,而是恰恰相反,我知道那個「感覺」是什麼,它是怎麼來的,為什麼會讓我想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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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記得,藝術大師李國修曾在一次演講提到,他覺得人們越來越過度壓抑自己的情緒,所以需要提倡他理想中的全民性的「流眼淚運動」。在那次演講中,他曾提過這麼一小段故事:
「以前我在成長過程中,看過一部拳擊片,很感人,在後面哭得很傷心,我同學李天助從頭到尾都很冷酷,他告訴我:「電影都是假的嘛!」」
李老師當時說:「其實這世界什麼都是真的!即使我們不認識戲劇、不了解藝術,知道那些都是創作出來的,但就算知道,你也不能缺乏一個將心比心、尊重專業的精神。要知道,只要是你能看得見的都是實體,所以,認真看待人生、看待戲劇、看待藝術、看待電影,把人生當成一切都是真實的,這是最基本的出發。」
他後來也談到:「那,什麼才是假的呢?」
「我告訴你,今天你買了戲票,結果舞台上空無一人,或是你進了電影院,結果白白的螢幕什麼都沒有放,那個才是假的。然後你的錢被騙了才是真的。」
「所以看戲時,當你想哭,就大聲哭出來吧,所有你看到的都是真的,每一個舞台,上面的故事,都是真的。進一步說,那些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,都不是我們要爭論的點。」
「因為那些事情,它從來沒有虛假過。它反應著所有你知道的、你不知道的、你相信的、你不相信的、你想過的、你沒想過的、你不敢去想的、你壓抑的、你逃避的、你選擇遺忘的、你扭曲的、你犯錯的、你極度後悔的、你恐懼的、你希望的、你每天幻想的、你編個理由使自己的行為合理化的;以及,你一直以來,期盼從記憶中獲得自我救贖的……」
「所以,該哭的時候就哭吧,或許那一刻,正是藝術美麗和溫柔的交會,它撫慰著你創傷的生命,告訴你,有人懂得你,有人也曾經像你一樣掙扎,那些劇本是千萬生命的人生縮影,當燈光漸亮、帷幕升起,請要相信,所有你看到的一切,都是真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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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國修老師說的這番話,是我所見過的一種極富智慧的理解。當時看到這段話,心裡真是感到無比慶幸,因為我知道這樣細膩的理解,有的人花了無數時間和心力才發現,有的人甚至活了一輩子,還無法接觸到這樣的智慧,而多麼幸運啊,感謝李老師的存在,讓我不用多繞遠路,就能得到這樣的眼光。
於是看電影時,我始終謹記——要戴著李老師的眼鏡,把一切都看成真的。
所以,在看《七號房的禮物》時,我的腦中會同時存在兩種看電影的眼光,一種是李老師的眼光,一種是安娜莉絲的眼光。(安娜莉絲是《謀殺入門課》的女主角,它是一位既冷靜又理性的辯護律師。)
從安娜莉絲的眼光來看《七號房的禮物》,我會認為這電影的設定超有問題,牢房怎麼可能佈置得如此溫馨?女孩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就混入監獄?用熱氣球越獄失敗,竟還完全沒有關係?如果真要帶著批判的思維看這部電影,我確實能列出無數種不合理,舉出無數令人岀戲的設定,我甚至可以很討人厭地說——這是一部劇情設定粗糙刻意,刻意到讓人覺得矯情的芭樂電影!
但是,我的腦中,始終還同時存在著李老師的眼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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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同時也深深相信,這一切都是真的,或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,就存在這樣一個可憐的李永九、就存在這樣一個可愛的妍思、就存在這樣一個誇張的冤案,最讓我相信的,是這世上一定也存在許多或許不聰明,但始終深愛著女兒的父親……於是漸漸地,我放下安娜莉絲的眼鏡,放下平時冷靜理智的心,並換上李國修老師的眼鏡——我要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,我必須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,然後才能戴著這樣的理解,一步一步地,走入李永九的內心。
於是,看著永九深愛的女兒妍思,收到了她心愛的美少女書包後,跪在永九的面前,既成熟又溫暖地說:「爸爸,謝謝你讓我好好生出來。」又再看到深愛妍思的永九,跪在妍思的面前對她說:「也謝謝妳成為爸爸的女兒」,最後他們抱在一起的那一刻,總覺得自己,好像走到了某個理性與感性的交叉點上。
此時此刻,我要戴上安娜莉絲(理性)的眼鏡?還是戴上李老師(感性)的眼鏡?我要接受怎樣的眼光與世界?面對兩種全然不同的理解,我該相信哪一邊?是繼續在意真假、繼續相信理性?還是純粹地……找到那個可以讓我哭泣的原因?
「唉,妍思的這番話,真讓永九對自己的生命感到值得啊!」沒錯,我始終相信,只有戴上李老師(感性)的眼鏡,才能讓我順利走入角色的內心,並找到這樣的理解,而有了這樣的理解以後,才能讓我順利找到哭泣的原因。於是我試著拋開真假、拋開理性、拋開劇情、拋開邏輯,純粹為永九與妍思之間深刻的父女情誼感動而落淚,而在那一刻,我是知道自己正在相信什麼的,雖然在哭泣的同時,我也完全知道,當自己戴上安娜莉絲(理性)的眼鏡後,可以用千百種方式嘲笑著這樣理解的自己,但即使如此,我還是可以選擇擁抱感性,選擇和李老師一樣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。於是哭著哭著,想著想著,想不到平時理智到不行的自己,竟還是有如此感性的一面,心裡不免覺得感激。
謝謝李國修老師,是透過您的眼光,才讓我重新認識了這個既美麗又深邃的世界。
李國修老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