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的德語教學生涯中，艾琳是相當特別的一位學生。
一般人學習德語，都會帶著某個明確的目的。比如說：出國交換、出國讀書、出國做Au Pair、出國打工度假。
沒錯，絕大多數學德語的人，目的是相當明確的，那就是「他們想要去德國」。
可是艾琳，她並沒有想去德國。
「不去德國，妳為什麼還要學德語呢？」有一次，我這樣問艾琳。
艾琳聳聳肩，回答道：「沒為什麼，我只是對德文感興趣，所以想學看看。」
「原來如此。」我笑了笑，點點頭，表示知道了。
但後來，我發現自己不該這樣問艾琳。
因為我這樣問，好像自己先預設了一個前提，那就是一一學德語的人，都應該是要抱著「出國」這個目的。
但是，這只是我的主觀想法，或者說這只是「大多數人」的認知。
我學了數十年英語，也從來沒踏上過美國一步。
如果有人問我：「你都不去美國，幹嘛還要學英語？」
我可能也會不以為然：「就算不去美國，我還是可以學英語啊！為什麼學英語就非得出國不可？」
幾番思量後，我調整了自己的偏見，並找機會告訴艾琳：「我覺得學德語也不一定要以出國為目標，如果過程學得開心，那也是很值得的。」
艾琳哈哈笑道：「你放心，那句話我沒往心裡去。」
*
艾琳跟著我上了一年多的德語，而艾琳的德語課，即將在這個月進入尾聲。
艾琳跟我說，她打算停在這裡。
我沒有多問她理由，因為艾琳也是個大人，我相信她做這個決定，也必然經過深思熟慮。
她跟我說，她同時有在上德文和皮拉提斯，她決定要暫時先把這兩個課程都停掉。
「皮拉提斯？是健身的那個皮拉提斯嗎？」我問。
艾琳回道：「沒錯，但是德文我上了一年，皮拉提斯只上了三個月。」
我接著問艾琳：「課程結束後，妳有什麼打算嗎？」
艾琳陷入了沉默，數秒後才答道：「我還不知道，我想休息一段時間，之後再想想自己想學些什麼。」
艾琳是基於好奇，才選擇了學德語。於是她反問我，一開始為什麼會選擇學這個語言。
我說，一開始也是誤打誤撞，因為我一開始根本沒打算去德國，而是想去捷克的學校。只可惜沒申請上，所以才被迫選了德國。
讓我沒想到的是，德文學著學著，竟然學出了興趣，我發現我喜歡這門語言，而且學得不錯，我也沒想到德文這條路，我竟然走了那麼久。
艾琳問道：「那你有學的厭倦的時候嗎？」
「很多時候啊！」我接著說：「不過我只要覺得厭倦就會休息，直接不學了。等想學的時候再繼續，我認為這樣才會學的持久。不想學還逼自己硬學，只是徒增自己對這個語言的反感而已，就算短期內可以速成，長遠來看也可能是一種傷害。」
艾琳說：「我覺得我正在這個階段，所以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，哈哈！」
*
我知道艾琳的工作很辛苦，晚上和假日經常要上班。
我總是覺得她很不簡單，在忙碌的工作之餘，還願意學習德語和皮拉提斯。
這兩項技能，跟她的工作沒有任何關聯，她未來也沒打算要去德國讀書或工作，之所以會學習德語，純粹是出於她對這門語言的好奇。
她甚至願意跟同事分享她在學德語，即便她同事虧她學這個語言不會加薪，她也是笑著面對，說自己單純只是學個興趣。
我覺得她這樣的人很特別，比起其他拚了命想出國的學生，艾琳學德文的目的，真的是出於「純粹的好奇」，而非某個「世俗的目的」。
這就像在海邊撿貝殼。世間興趣千千萬、貝殼千千萬，而艾琳是個會對貝殼感興趣，而且願意主動彎下腰去撿的人。
只是這一次，她彎下腰撿起了名為「德語」的貝殼，與名為「皮拉提斯」的貝殼。
而出於某種奇妙的緣分，我帶著她欣賞了一年這顆名為「德語」的貝殼。
我曾跟她說，這顆貝殼有很多美妙之處，因為我研究這顆貝殼，已經研究了十年。
但艾琳跟我說，她覺得這顆貝殼，她已經看夠了，想先放下了。
我跟她說：「沒關係的，因為沙灘上不只有這顆貝殼。一沙一世界，一花一天堂，一顆貝殼的世界，在廣大的海灘上，也不過如一粒沙。」
艾琳說，她好像在上哲學課。
我哈哈大笑，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跟她講這個。
*
艾琳的離開，會讓我覺得遺憾。身為一個德語的貝殼觀察家，我好奇著每一個曾經想撿起這個貝殼的人。
艾琳是一個特別的觀察家，她有著別人所沒有的純粹，她是認真地在認真觀察貝殼。因為好奇所以撿起，因為不好奇所以放下。
她是純粹在欣賞貝殼，而不是想著要如何好好「利用」貝殼。
當然，懷抱著「利用」的角度並沒有錯，因為每個學語言的人，總會希望從這個語言中圖點什麼，包括我也不例外。
所以我才說，在我的德語教學生涯中，艾琳是相當特別的一位學生。
我真心希望艾琳在放下德語的貝殼後，還能繼續在這片廣闊的沙灘中，持續保有彎腰尋找下一顆貝殼的力氣和勇氣。
而我也願意相信，只要艾琳不放棄尋找，她終究會在這片沙灘中，找到那顆她願意再好好觀察的貝殼。
因為好奇，所以拾起。因為喜歡，所以持續。
這一次，或許只是一年半載。
下一次，或許會是一生一世。